[天南地北镇海人]傅璧园:文海诗心傅璧园

发布日期:2015-02-11 09:31 来源:本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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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提到镇海文人傅璧园,可能现在知道的人不多。

  他15岁能作诗,是毕业于新闻专业、就业于金融界的旅沪文人,著有《漱红阁诗词曲稿》,书中记录了239首诗、词、曲作。

  很难以晚辈的身份评价傅璧园在文学上达到了一个什么样的高度。但是,究其已走过的大半人生,老先生的风骨、对用字遣词的考究、孜孜不倦的研究精神,令人油然而生敬佩之心。

  老上海的旧楼房关不住先生一颗明媚的诗心。已是92岁高龄的傅璧园因行动不便,趴在窗口遥思:雨中打伞款行、言笑晏晏者,是离世已久的爱妻梅影,还是当年英姿勃发的四哥必恒?

  风步云踪何处寻,无恙星辰无恙月。

傅璧园旧照

  一门四杰

  说到傅璧园,首先要提到他的家庭、家世。《浙江古今人物大辞典》(第三编)中收录了傅家四人的生平事迹。

  首先提到的是傅璧园的祖父傅树南。傅树南于清朝光绪壬午年间中了乡试第九名,祖业经营傅豫丰号,主要从事沙船、南北货等生意。往南到福州,往北至牛庄都有分号。伯兄傅莓轩因为不堪经商烦扰,将生意全权交给傅树南打理。因此,他没办法赴京参加更高一级的会试。傅莓轩去世后,傅树南展现了惊人的经商才能,运筹帷幄,拓展生意,将沙船扩增至16艘。

  傅树南生平节俭而乐善好施。乡间凡有要做什么大事的,他会率先思考并助力。例如族中建造新宗祠,乡间建造新的考棚(古代的考试场所),他会承担所有经费并督促完成。

  曾于1919年担任《镇海民国县志》总编纂的镇海文人王容商,在其著作《容膝轩文集》中,以专门的篇幅描写了傅树南其人其事。傅树南卒于1906年。

  第二个被提到的,是傅璧园的父亲傅九韶。傅九韶在15岁时经州县考试录取为生员就读于泮宫(相当于现在的大学),后来因科举被废止,傅九韶就没有去考举人。

  民国时期,傅九韶当选为全国约法会议议员、第二届国会议员。由于曹锟贿选,傅九韶极重气节,一怒之下拂袖南归,从此闭门谢客,诗酒自娱。在乡人的传说中,傅九韶生性仁厚好客、仗义疏财。傅九韶的著作主要集中在《无忧室诗稿》中,后在兵乱中散失无寻了。傅九韶于1931年去世。

  第三个傅家人,是傅必恒,即傅璧园的四哥。傅必恒与傅璧园同为宁波效实中学学生,在很早的时候就表现出进步思想。1937年“七七事变”发生时,傅必恒高中毕业,他和傅璧园、同村的李曙星等人发起“永丰抗日救亡团”,聚集本乡爱国知识青年以演剧、出壁报形式进行抗日救国宣传活动,傅必恒亲自撰写剧本。1938年秋,傅必恒考入迁校上海的之江大学,课余奔走于上海市杨浦区平民夜校,教课传授知识。因长期劳累、饮食失调、内感外侵,傅必恒得了肺炎,于1940年不治而逝。《胡山源研究》(对中国作家胡山源的研究文集,既有他本人的文稿、历史资料,也有别人关于他的回忆文章)一书中,“吴坚侯式革命者”即以傅必恒为原型。

  第四个被提到的,就是傅璧园了。傅璧园,生于1923年,镇海人,因为家学渊源,15岁能诗,一生耿直敢言,命运曲折,以布衣终其身。与他晚年作伴的,惟有那一屋静默书籍。

  傅家旧事

  “渔村蟹舍旧家乡,门对天风海鸟翔。塘外潮来潮自去,疏篱西畔挂斜阳。”这首题为《第三洋祖居》的诗,是傅璧园于1986年写就的。

  傅璧园的老家在现北仑区傅家。

  老先生从架子上取下一本《镇海县志》,翻开上面的地图,“傅家”地名赫然列在高塘附近,与海面上的七里屿遥遥相对。地图上小小一点,从记忆里取出便是高大门楣、几进几深的院落。

  傅璧园回忆着,第三洋傅家大约有20亩地,房屋一分为四,称为大房、二房、三房、四房。傅家大门口有块空地,门口有石凳、石狮子,东、南两面是河。上世纪80年代,傅璧园在大门口的空地上从东到西走一遍,一共144步。再从南到北走14步,便到河边。河边有一个马鞍埠头,不是普通人家用的,得有功名的人才能用。这个埠头是因为当年祖父中了壬午科第九名举人而建的,同时在祠堂前建有旗杆。

  1954年,傅璧园曾梦回傅家,醒后久久不能成眠,于是提笔写道:“家居蛟水傍龙宫,乡梦逐潮日夜东。门第堂前陈棨戟,阀望海上走艨艟。花浮烟气青峙路,叶卷涛声孔墅松。春雨涨成桃汛水,绕村万顷接空濛。”傅家的气派从棨戟、万顷等字眼中透露出来。

  在傅璧园出生后,家中便给他指派了阿蒲,也就是旧时大户人家使唤的奶妈。傅璧园的这一位阿蒲,被他称呼为阿姆——这是当地俗称,意为“母亲”。为什么傅璧园要对自己的阿蒲使用这种称呼呢?因为这位阿蒲实在待他极好。

  傅家的宅子建造得非常有特色。老人闭上眼睛,带着我们在已消逝的老宅中穿梭。大门口有个晒谷场,供小户人家晒谷用。缝隙里经常有谷子落下,看门人用扫帚扫拢剩下的谷子,挑去沙泥,留下小谷,收起来当外快。

  门口有明堂,有花窗。石板上有狮子捧绣球等花纹。明堂走过去是穿堂,外面是硬脚牌,上面四行字清清楚楚——内阁中书,总藩分府,壬午亚魁,钦加四品衔。

  再过去是个刀枪场子,是练武场。穿堂有顶小轿子,一般搁在高凳上,防止底部潮坏。然后是中堂,供祖宗,放牌匾。两边有大架子,放大灯笼,灯笼上有字,一面写着“承德堂”,另一面是个大大的“傅”字。灯笼是专供过年时用的。梁上中间有个朱漆雕花盒,是诰命盒子。以前家里人都不知道盒子里放的是什么。那一年,有堵墙吃了东洋人的炸弹,翻修时打开盒子才知道,里面放了一份诰命书。

  再往里走,步入后堂,是女眷居住的地方。

  傅家的架构,令傅璧园晚年在上海一遍遍回忆,总觉得可以跟《红楼梦》里的情景一一对应起来。

  后堂最大的匾额是“承德堂”,四面由石板铺就。中间烂泥地,并非铺不起石板,而是承祖训,为了“上接天,下接地。”

  靠近门外,有贴保单的地方,纸质很差。所谓保单,便是报信的纸条儿,由专门的跑腿者骑马而来,抢报投递的。当时做投报的最高赏钱有20大洋。二报三报就不值钱了。

  傅璧园记得,年幼时家中每日开饭前要准备10个铜板,专门用于打发上门要饭的乞丐。傅家门第较大,大门日日开着。每次佣人见到门口有乞丐站着,就递给其一个铜板。后来用起了铜币,一个铜币等于10个铜板。

  不过在抗战以后,傅家大门也关上了。同时将雪白的墙壁用炭水刷黑,混淆在天上盘旋伺动的日本战机视线。不过,那年还是有一架战机将一枚炮弹投在后门房那里,将墙炸了个豁口,当时家中一名佣人的三名家人遭殃死去。

  此外,宁波的紫金巷,原名平安巷,有一栋房屋,是太外公家的祖产。鄞奉桥的陈家是宁波四大家之一,是母亲的外婆家。四大家中的另外一家吴家,也与傅家有亲戚关系。

 

傅璧园近照

  沪上晚年

  迎着冬日冷雨,我们从火车站出来,转地铁,在锦江乐园附近步行一公里后,终于找到了傅璧园如今的居所——桂花苑。

  在电脑搜索系统十分发达的年代,这个地址输入数次居然查询无果。询问地铁站工作人员,对方表示地址不详,爱莫能助。老先生犹如一道白烟,在远处消散着。

  最后在热心的上海市民次次把路指错的情形下,我们奇迹般摸到了老先生家楼下。可是他腿脚不便无法下楼开门,只能等待保姆前来。雨在下着,老先生在高楼的窗口望着,我们在防盗门外无计可施。

  片刻后,保姆终于来了。

  步入这个老式楼房,窄小昏暗的楼梯口,门开处,一道久塞的尘气冲了出来,盘旋在楼梯上。房间只有小小的一室一厅,灯光也非常昏暗。老先生颤巍巍站在内室,连声用家乡话表示欢迎。我们步入内室,一面应答一面打量起来。

  最显眼的,莫过于架子上放的《镇海县志》,书桌上摊开的《宁波吟草》,床头的《漱红阁诗词曲稿》等。身在异乡,心怀故乡。对于傅璧园来说,虽然待在上海的时间更长,但是他心里始终放不下镇海。傅璧园的故乡如今已被归入北仑区,但按老人家的想法,他一直自认是镇海人。

  傅璧园毕业于宁波效实中学,后前往上海就读位于陕西南路的中国新闻专科学校。他的专业是新闻,当时进新闻界需要背景,衡量之下,便去了亲戚担任经理的银行上班。第一家工作的银行是浙江地方银行,董事长徐桴,也是镇海人,曾任黄埔军校政治教官。当时沪上还有一位镇海人吴嵩庆,担任过北伐军航空委员会经理处长。

  此后,傅璧园便辗转在银行界,一直工作到退休。对于后来的经历,傅璧园不太愿意细说。只讲起自己遭受过不公平的待遇(曾经被划为右派),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情场面。文人的耿直脾气,令他心里绕不过这段历史。每每提到,语带黯然。

  令傅璧园一生寄情的,便是被他称为“小格子爬爬”的写诗生涯。

  晚年,傅璧园身边惟有一个保姆照料生活。曾经“十年湖海客,寒光万里秋”意气风发的少年,如今只能在斗室间挪移着用放大镜研读爱不释手的诗词。他与镇海的诗社成员、修史者等皆有往来,一声声“兄台”道尽了思念,讲述了情谊。

  “每每有了好诗,他们会寄来。有时通个电话讲述近况。”傅璧园说,自己与镇海的联系割舍不开,聆听乡音便能高兴好一阵子。

 

傅璧园藏书

 

傅璧园拿着放大镜看《漱红阁诗词曲稿》

  妙论诗作

  翩翩公子来者谁?傅家阿六称璧园。

  翻看老先生的旧照,年轻时好一位英俊才子:西装革履,眉目英挺。与好相貌对称的,便是一肚子诗文了。

  《漱红阁诗词曲稿》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,收录着傅璧园毕生浸润的诗作。他的诗词曲被称为:典雅工整,清隽婉逸。集中以七言绝句及词之创作成就为高,特别是言情及悼诗,镂情刿恨,低回不尽。

  何为诗?元代刘祈在《归潜志》中说到,诗是发自“其喜怒哀乐之情”。如使人读之无感动,非诗也。什么是好诗呢?明朝袁宏道在《答李元善书》中讲到,文章新奇,无定格式。只要发人所不能发,句法、字法、调法,一一从自己胸中流出,便是“真新奇也”。

  好友陈宗为评价傅璧园:生于战乱,年纪稍长又坎坷辛苦。生性耿直,言多匡时之论。但始终坚持勤学,吟诗。在他看来,傅璧园的诗作其实是胸中郁结,化为笔端珍珠。诗作多凄怆悱恻,低徊掩抑。题目则往往用上《无题》《偶成》等。这样的诗作多年下来积满箱子。

  且从《漱红阁诗词曲稿》中择一二读之,可以一窥主人的真性情。

  《问牡丹》:牡丹虽已嫁东风,怪底偷期许绿蜂。问花究竟谁是主,休放一春等闲红。

  《偶书》:一枕酒醒日脚西,落花如梦梦凄迷。雕檐春永空蛛网,画栋秋长冷燕泥。镜里容颜身欲老,海中台阁事行非。人间怅恨无时尽,楼外白云只顾飞。

  《板荡》:板荡中原几战争,人家无复旧典型。丐儿尽入高堂坐,第主半成异域行。辛苦田园看破碎,团员骨肉话飘零。飞蝗过后神鸦寂,莫向两间问太平。

  《老去》:短衣匹马欲何之,侠气江湖忆已迟。莫笑于今头似雪,梦中犹是少年时。

  傅璧园自己谈论诗作时讲到,诗必备真情与文采,一为筋骨,一为要害。抽筋则诗瘫,去要害伤自身。文采不等于讲究词藻,土话、俚语,只要用得得当,都可以成为文采。历史上蔡京、严嵩之流,词藻斐然。不过气节不佳。世人如果轻气节重词藻,天下滔滔,谀词媚语横行,好诗不再。

  傅璧园还大胆点评了毛泽东的名作《沁园春·雪》。他认为,如果将“惜秦皇汉武”一句中的“惜”字,换为“笑”字,气魄更大。

  回忆的时光总是很快。傅璧园毕竟上了年纪,虽然不舍得谢客,却已在座位上换了好几种姿势。我们不好再多打扰,于是起身告辞。

  几小时后,我们在上海街头寻找住宿处。淮海路上的梧桐沐浴着光幕交织的细雨,十六铺码头边即将靠岸的轮船鸣起汽笛。

  正在看景,忽然接到了傅璧园的来电:“侬好,我是傅璧园。我忽然想起,《红楼梦》十二曲,就是预示十二钗命运的判词中,关于薛林二位的‘玉带林中挂,金簪雪里埋’,我分析啊,这是说薛林二位其实都死了,陪在贾宝玉身边的应该另有其人。考证第三十一回回目说,‘因麒麟伏白首双星’,这位陪在贾宝玉身边共白头的,应该是史湘云。”

  亢奋的傅家公子在电话里絮絮叨叨,句句不离他的红楼。

  远处,繁华如梦的上海夜景下,第三洋傅家公子的故事,也缓缓散入尘烟。

  (记者陈饰 文/摄 通讯员胡建君 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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